《雨水•乍暖》
温宁是一个追随者,或是一个守护者。但他没有一个并肩者。
那箭仍径直向前飞去。
仿佛飞过漫漫的时光。
“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
题取雨水时节乍暖还寒之意,稍衬琼林此生。
取的是“乍暖”二字,重点其实全在“还寒”上。
温宁个人向。偏温家姐弟。刀。
浅谈一下,个人理解里,温宁最重要的两个人是姐姐和魏公子。前者是最亲密最敬爱的姐姐,后者是最憧憬也最感激的人。关于温宁对魏无羡的情感,我总觉得温宁其实是非常羡慕魏无羡的,像是我们现在说的“男神”吧。羡羡是和他完全不同的人,他意气风发明朗张扬,是不让人讨厌的少年轻狂,又像个小太阳一样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可以说羡羡也是温宁最憧憬的模样。而这样一个人,注意到了他,并且善待他,温宁是非常感激这份他很少受到的善意和宽和的,种种叠加,致使莲花坞出事时温宁愿意冒着风险去救魏江二人。宁宁就是那种很小的善意也会非常认真又珍而重之地记在心里的人啊……他得到的善意很少,也因此更加感激这些善意,所以他偷偷去莲花坞,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师姐那碗汤,所以他记了也感激了很久含光君为他和温情说的公道话……认真而拘谨地善良着,温宁果然是天使啊。
我的观感里温宁是没有cp的,羡羡是他憧憬的模样,追追则是他仅有的血脉相连的人。温宁是一个追随者,或是一个守护者。但他没有一个并肩者。
那箭仍径直向前飞去。
仿佛飞过漫漫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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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正月中。天一生水,春始属木,然生木者,必水也,故立春後继之雨水。且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水矣。初候,獭祭鱼;二候,候鴈北;三候,草木萌动。
白色轻衣的清俊少年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拿着弓的手握得发白。他低垂着头,连看都不敢看面前的少年一眼,只是低声羞惭道:“……对不起。”
温宁是真的觉得非常愧疚。
太对不住魏公子了……
面前的魏无羡摆手示意没事,又笑着宽慰教导他了不少话。
直到魏无羡和江澄一起走远了,温宁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魏公子果然是很好的人。
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温宁暗暗想道。
温晁那厮平日里总喜欢叫着一大群的温家子弟一起,说是去夜猎,实则耀武扬威。温宁本决计不会被温晁列入要邀请的对象里的,但因为他的姐姐,他也偶被邀及。
其实他并不想去。
着炎阳烈焰袍的清俊又单薄的少年半落地跟在队伍里,他抬眼看了看走在最前面的温晁口沫横飞的模样。温晁正放言既然岐山温家是仙门世家里的太阳,那他作为家主之子,自也是所有世家子弟里的太阳。
温宁垂眸,不着痕迹地轻哼了一声。
温晁哪里称得上太阳。
真正的太阳,是人群里那明朗又张扬的少年。他不前呼后拥,而更像是众星捧月一样被簇拥在中间;无显耀之身份,却得众人之心;未语先带三分笑,没有架子,和谁都亲密笑谈;为自己认定正确的事挺身而出。
他总是看着人群里有张笑脸,眉眼弯弯,笑得真诚又灿烂,让人想要亲近。
温宁却也只是看着,未曾靠近,又些艳羡又有些情怯。
既是太阳,那他便远远看着吧,也能感受到那炙热的温度。
莲花坞出事了。温宁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陡然站起了身,碰翻了他面前正在研磨的药盅。
“我、我有事去云梦一趟!若姐姐问起只说我有私事就好!”
温宁迅速地找了些人,安排了马车和船,向云梦而去。
他无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他是知道的……温家最近似有打击其他世家的打算,但是,魏公子……还有江家……
不要出事啊。
舟行而复回,只是回时多了两个人,一个重伤昏迷,一个神情紧绷凶戾。
将两人安置到自己的房间后,不出所料的,温情还是发觉了。
那一场闹剧、一番怒声后,江家两人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温宁捧着自家姐姐扔来的药材去煎了药,然后给魏无羡送了过去,他犹豫片刻,还是折身,去了温情的房间。
还未到,温宁半路上便看见了那道红色的雷厉风行的身影,他转了方向,跟了上去,却又不敢上前,怯怯地跟在后面。
温情自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的,这脚步声她极熟悉,但她也没有出声。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向前又走了一段路。
“站直了。”
温情突然站定,说道。
温宁一听见,条件反射般地便站好了。
他下意识地向姐姐看过去,这才发现,他已经能看见他姐姐的头顶了。
“都比我高了,早就是个男子汉了。”
“想做的事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也不要畏首畏尾。”
“总是跟在我后面,算什么本事。”
温情说完这些话又继续向前走,也没管温宁是不是又跟了上来。
温宁在原地没动,他愣愣地看着姐姐的背影,那个他看过千百次的背影。
他的姐姐,长相出众,文试出众,精通医术。世家皆知,岐山温情,乃是第一流的医师。也是这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怯弱无为,他庸碌无能,但他有一个最好的姐姐。
姐姐总是走在他前面,一边数落着他不争气没出息,一边为他挡下一切风雨。
少年时女孩子比男孩子发育得早,温情本又大他几岁,比他高上不少。
小小的温宁仰望着温情的背影。
姐姐的背影,特别让他心安。
他拉住姐姐的衣袖,“姐姐……会一直在吗?”
温情温柔地抚摸他的头顶:“当然会。我会一直在阿宁身边保护阿宁的,你是我弟弟,我不保护你保护谁呢?”
温宁扬起脸,鼓足勇气又底气不足地道:“我也会保护姐姐的!”
温情笑,“好啊。”
温家倾覆之时,温情却被强行调遣去了别城。她动身之时,一阵不安感便横亘在心头,但她没有办法,前来说是报告实则押送的人虎视眈眈地跟在不远处。温情紧紧地抓住温宁的手:“阿宁……你带着大家,要好好的!不要惹事,但别人惹上来也不要任人欺负!知道吗!”
温宁神色紧绷又慌张,他只是重重地点头。
已经开始催促了,温情手上的力却越来越大,她还想嘱咐些什么,但好像想说的又太多,最后出口的只是三个字,“好好的!”
声音好像有一点颤抖。
温情一咬牙,狠心放开弟弟的手,转身,走了。
而待她回来,这里已是空荡荡的了,只余下狼藉满地。
阿宁……阿宁!
温情崩溃地跪坐到地上。
阿宁。
还有希望……温情想起那个温宁念叨的“魏公子”。
去找魏无羡!
温情挣扎地站起来,向着云梦跑去。
温宁死了。她唯一的弟弟,从小就胆小怕事,总是畏畏缩缩地跟在她后面,拉着她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总是看不惯温宁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常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他,她的弟弟就低着头听着,唯唯诺诺地应是、点头,然后等她训完了,又抬起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姐姐……不要生气。”
温情哪里是生气,被他这么一说只觉得好笑,于是便笑了出来,温宁看见姐姐笑了,还以为是姐姐消气了,也跟着笑起来。俊逸又青涩的少年笑起来,尚有些小小的忐忑,笑得明净,还有几分傻气。
她哪里对他生气得起来啊。
但那个记忆里拉着她衣角的小小的孩子、朝着她傻气地笑的小家伙、跟着她在药房跑来跑去的少年……这些身影重叠成眼前僵硬的、苍白的尸体。
她伸出手,去捉他的手腕,哑声温柔地唤道:阿宁。”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但这次没有人会扬起脸,眼睛亮亮地看着她,然后眯起眼睛笑着叫“姐姐”了。
温情的手终于碰到温宁的手腕。
没有脉搏。
温情死死地抓着不放,半响,终于像是如梦初醒一样,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弟弟……她甚至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
阿宁那样胆小又怯懦,被那些人打的时候不会反抗,他那时有多疼啊,他那时一定在念着自己吧,念着他信赖的可靠的姐姐、那个他心中能顶天立地的出色的姐姐……但她不在啊,她不在他身边,她没能及时找到他,她没能救下他,她甚至没能……看他最后一眼。
她的……阿宁啊。
等温情苏醒之后,她才发现,她的弟弟还在不远的地方。只是,这个不认识她、也不认人,只会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凶性大发的温宁……
她记忆里那个清俊的小少年在哪呀。
那个最喜欢跟在她身后,拉住她衣角的小少年,在哪呀。
温情想着温宁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他,又似乎是在触碰一个虚影,她低低唤道:“……阿宁。”
眼前又模糊了起来。温情心道,怎么眼泪这么多啊。
温情强撑着不肯眨眼让眼泪落下来,又想,可能只是太难过了,她的难过,加上温宁的那份难过。
实在是太重的悲伤。
魏无羡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道:“我有办法让温宁恢复神智。”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温情早已擦了眼泪,她道:“好,那我就信你。”
温宁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他感受到痛、感受到血、感受到复仇的快意、感受到……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清醒的那一刻,眼前是魏无羡的脸。
他试着唤道:“……公……子……”
魏无羡的动作顿住。
魏无羡惊道:“温宁?!”
温宁艰难地抬起头,继续道:“……魏……公子……?”
空气一瞬间凝结了。
下一秒是一个女子的一声尖叫,他和魏无羡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扑齐齐冲到地上。
温宁立刻认出了那女子。
“姐……姐……”
温情一把搂住弟弟,又哭又笑。
“是我!是姐姐!是姐姐!”
她颤抖地唤着她已唤了千百遍的名字,只是这次,是狂喜的。
“阿宁啊!”
她想起那声声无回应的“阿宁”,想起那天自己面前毫无生气的弟弟,终于还是没有忍住,紧紧地抱住温宁,放声大哭起来。
刚苏醒的凶尸脸色苍白,动作还有几分僵硬,但他尽量温柔地抱住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子,道:“姐……姐……”
“不要……哭……”
他又道:“姐姐……你……你看……”
“我……现在……这个样子……可以……保护……姐姐啦……”
我也可以保护你了,像这么多年来,你保护我那样。
他是“鬼将军”。夷陵老祖手下让人闻风丧胆的一条疯狗。
但其实他不喜欢血,也不喜欢杀人。
但他有想保护的人。
姐姐,魏公子,阿苑,婆婆,四叔,大家。
所以他甘愿成为一把武器。
但是……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了。
温宁狂化间似乎还有一点残存的意识,那一点意识让他看见自己的手,从金子轩的胸膛穿过。
心头最炙热的血毫不吝惜地喷洒在他冰冷的身躯上。
他想起不知多久前那个红色嫁衣的温婉女子。
那女子温婉柔善,穿着那身嫁衣时眉眼间透露出真切的喜意和满足。她给自己也端来一碗汤,微有歉意地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这个给你。”
他那时受宠若惊又拘谨地磕磕巴巴道:“啊……还、还有我的份?”
江厌离盈盈一笑,道:“见者有份。”
温宁也是见过不少美貌女子的,若论起容貌,江厌离算不得出众,但温宁觉得,江姑娘着实是顶尖的美人。
眉眼、身姿到心,无一处不美。
但他此时,杀死了她期待已久、用情至深、全心全意托付的夫君。
温宁却只能看任自己的手毫无感情穿过那胸膛,又收回。
他操控不了自己。
他心头卷起的是无力,和绝望。
他要怎么办……
江姑娘啊……
还有……金如兰小公子……
很多年后,也是一条手毫无感情地击穿胸膛,同当年一模一样。
只是这次击穿的是他的胸膛。
温宁义无反顾地挡上去的时候想,好歹……算是为如兰小公子……稍稍补偿。
尽管他深知,永远偿还不了了。
他活该被剉骨扬灰。
他罪有应得。
只是他却连被剉骨扬灰都不能。
他只能。温宁双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他珍而重之地捧起一把漆黑的泥土,低声喃喃唤道:
“……姐姐。”
他只能多年以后,背负着一路以来的尘土,跪下,捧着又一把尘土,唤他的姐姐,唤他连尸骨都无处可寻的姐姐。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拉住姐姐长长的衣袖。
她那时温柔地对他说。
“我会一直在的。”
温宁想,他做梦都想感受一遍那个场景。
虽然他已经不会再做梦了。
那年白衣的纤弱少年挽弓射箭,白色箭羽的箭离弦而去。
他最亲密的姐姐笑着斥他:“你这小子,也就射箭还有些本事。”语气却分明是骄傲的。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穿林拂叶而来,似乎是有几分惊喜的欣赏的语气:“哟,箭射得不错嘛!”
温宁脸上浮现出一个有些慌张的腼腆的笑,却没有跑开。
那箭仍径直向前飞去。
仿佛飞过漫漫的时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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